一
花朵越来越密集，香味越来越清晰，气氛越来越诡异……她们有着柳叶般细长的花瓣与花蕊，纤弱的光芒映衬在黑暗中，如蓝宝石一般晶莹剔透。
“是彼岸花吗？”
确实很像，但即便是对花卉不甚了解的人也知道——世上不存在蓝色的彼岸花。
“那又该作何解释呢？”
彼岸花会盛开在死者的道路上，白色的通向天堂，红色的指向地狱，而蓝色的……
*咚~*
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，有些坚硬，像是木头，但之后传来的声音倒更像是布料与地面摩擦时发出来的。若是城镇里也就罢了，但在森林里听到这种声音反而显得有些不正常。
于是，埃斯特尔停下了脚步，将视线落到前方不远处——一团黑糊糊的东西，和她怀里的小猫差不多大……或许稍大一些。
什么东西？
努力地凝视着，尽力地想要看清。
“娃娃？”
是一只小女孩模样的人偶。有头，有躯干，有四肢……
“哈、哈哈…什么嘛，吓我一跳。不过这说明我已经快走到城镇了吧。”
埃斯特尔故作镇静地笑着。
“嗯……总觉得有些在意，不如捡起来看一看吧。”
于是，埃斯特尔用单手抱着小猫，用另一只手将人偶拾了起来。
“精致的连衣裙。”
虽然无法准确地判断出颜色，但轮廓尚可辨认。似乎采用了多种不同的面料，有的地方像棉布般柔软，有的地方像丝绸般顺滑……突然，人偶身上的某样东西反射出亮丽的光泽，在一片昏暗之中显得格外耀眼。
“什么啊……这是……剪刀？”
——一把镶着金边的剪刀。两根刀片长得像锥子一样，其中一侧深深地嵌在人偶的脖子里，另一侧则悬荡在空气中，仿佛随时准备剪下去。
“好过分。”
继续观察、摆弄……人偶的胳膊也有些古怪，过于短小了……不，并不是短小的问题。
“手呢？”
不仅是手，它连脚也没有，似乎是被摘掉了，球形的关节暴露在空气中，显得格外突兀。
“怎么这样？”
隐隐约约地，托着人偶的那只手感觉粘乎乎的，像是什么液体透过人偶的衣服渗了出来。
*咕噜咕噜、滴答滴答……*
“又是什么？”
于是，埃斯特尔将人偶擎了起来，检查它的后背——是某种暗色调的粘稠液体。沾满手心，一滴一滴地坠下，溅在白棉拖鞋上，在地表、脚的周围汇聚成鲜红的水泊。
“……血！？”
（为什么会流血？为什么人偶会流血？难道不止有人类才会流血吗？它难道是人吗？明明就是人偶！）
*咕噜~*
突然，人偶的眼珠转动，将埃斯特尔的脸庞盛在毫无生气的双瞳中。
*喀啦……*
关节处发出诡异的声响。
*咔啦喀拉咔啦喀拉……*
人偶在埃斯特尔的手上胡乱地摆动着四肢，像是跳一出滑稽的舞蹈。
“噫呀啊啊啊！！！！”
手足无措之间，埃斯特尔把人偶连同怀里的小猫一齐扔了出去。
“喵~！”
小橘猫被摔在地上，发出受惊吓的短促叫声……却久久没听到人偶坠地的声音。定睛一看，本该呈抛物线的轨迹掉落于地的人偶正奇迹般地停滞在半空中！
*碦啦~*
人偶转动头颅。
*咔啦~*
人偶摆动手臂。
*喀啦~*
*咔啦!*
它僵硬地调整着姿势，唯有空洞的眼睛一动不动，死死地盯着埃斯特尔，并缓缓地飞向她。
“不会吧……这怎么可能啊！”
埃斯特尔本能地向后退却，一步、一步……
“别过来！”
心脏剧烈地跳动，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。
“滚开！离我远点！”
没过多久，人偶就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。
“…噫！”
人偶张开嘴。它的嘴巴从不闭合，但声音却持续不断地从漆黑的嗓子里冒出来，一连串稚嫩、尖细、混乱的、小女孩一般的嗓音，像是坏掉的留声机。
“叽嘻嘻嘻~是人类！完整的人类！嘻嘻嘻嘻……好痛啊……嘻嘻~是被你踢的啊！作为补偿，快把‘那些’给我吧~嘿嘿嘿……”
球形的关节抚摸着埃斯特尔的脸颊。
“……什么？给你什么……你要什么？”
“把我‘需要的’都补偿给我啊，都等不及了~你哪里都没坏啊~嘿嘿，太好了。”
“你……需要的？你需要什么？我有而你没有的……是……我的手？我的脚？没有伤口的脖子？……怎么……怎么可以给你……”
“我们可以交换呀，我的身体给你，你的身体给我……我不会骗你的，想想看嘛，做人偶又哪里不好了？可以摆脱不少烦恼呦~所以说……给我啊！都是你害的！快给我快给我快给我！把你的身体给我！我要出去！给我！给我啊啊啊啊！！！！”
诡异的人偶突然咆哮起来，两颗眼珠泛着猩红的色彩，由内而外弥漫着死亡的气息。
“不……这些都是我的……都是我的！怎么可能交给你啊啊啊啊！！！”
危难之际，埃斯特尔下意识地握住了人偶脖子上的剪刀。
*咔嚓~*
刹那间，赤色的液体像喷泉似地涌出，沾满埃斯特尔的衣裳、肌肤与脸庞。而被剪断脖子的人偶顿时失去了活力，笔直地掉在地上，浸泡在赤红的水泊中。无生气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月亮，像是在抱怨神的不公。
“呼~呼，它终于停下来了？”
埃斯特尔瘫坐在地上。
“赢了！我赢了~我胜过了它！哈哈哈…啊哈哈哈哈哈！啊哈哈哈哈哈！”
沾血的脸疯狂地扭曲，仿佛变了一个人，像是个坏掉的人偶。
“这就是所谓的超自然的事物嘛？也没什么啊！果然还是活人比较厉害呢！啊哈哈哈哈……”
小橘猫望着狂笑着的埃斯特尔，一副陌生的表情就像是在说：“你是谁？为什么会在我主人的身体里？”
这时，又一阵清香的凉风吹拂而过，令埃斯特尔发热的头脑顿时镇静了下来。
“啊，我这是怎么了？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？呵呵……小猫，你干嘛那样看着我呀，我没事的~”
“喵——”
“呃，好黏、好脏，必须洗一洗……可是，有水源吗？”
*叮咛叮咛……*
流水的声音从右侧的树林传来，像是有意回应埃斯特尔的祈求一样。
朝着水声望去，与撒满月光的小路截然不同，幽深、无垠、黑暗的森林……也不尽然，至少还点缀着那些幽蓝色的花朵们。
（真的要过去吗……）
“只能过去了。小猫，我们走~”
于是，埃斯特尔将剪刀收进睡衣的口袋，抱起一脸茫然的小猫，暂别了林间小道。
二
谨记来时的方向，在森林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。不同于那平坦的小路，这里的地面十分坎坷，常有树木的根系暴露在地表，盘绕交错，稍有不慎就会被绊倒。
幽蓝色的花朵四处盛开。凄美的姿色，沁人的花香，却流露着危险的气息。由于环境变得更加黑暗，它们的荧光看起来愈发亮丽了，甚至还有着隐约散射的余晖。
（不可以接近它们！）
埃斯特尔反复地提醒着自己，时刻提防着自己的好奇心。
没走多久，她就来到水声的源头。毕竟在小路上就能听到水声，自然远不到哪去。
一条两尺宽的小溪在树木的根隙间流淌着。叮铃的流水从长满苔藓的树根上垂下，像是微小的瀑布。这里的林木相对稀疏，茂密的天顶被打开一个缺口，恰好使月影投射在那流水之上，斑斑驳驳之间别有一番典雅的意境。
“好了小猫，就是这里，我们休息一下吧~”
……
三
埃斯特尔和小猫并排地站着林间小路中央，斗志昂扬地望着前方。
可幸的是，往返于流水与道路之间的这段时间里没再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，这边也一样，人偶倒在那里，没有再站起来。
一样吗？
“血呢？”
埃斯特尔清晰地记得：人偶倒在血泊里。
（因为血都干掉了？或是渗到地下了吗？）
（不，哪有那么快？地面如此干燥，根本不是记忆中那样……不对，依旧是记忆中那样，但那是更早之前的。）
——简直就像一开始踢到它时那样。
“啊……这算什么？”
埃斯特尔不禁扶起额头。
（刚刚的记忆究竟是哪来的？是梦吗？对啊，人偶怎么可能动起来？）
埃斯特尔小心翼翼地蹲下来，检查起人偶的四肢——没有手脚，球形的末端暴露在空气中，和记忆中一样。不仅如此，它的脖颈处还有着一道巨大的裂口。
她又从口袋里取出剪刀，举起来，对着月光，仰视着。亮丽的色泽闪耀着，给人以鲜明的实在感。
“应该没记错吧。”
手上、脸上、衣服上……赤红的液体早已洗净，白皙如斯。不过，先不说身体，衣服竟然清洗得如此干净，洁白得像是从未脏过一样。湿漉漉的，说明自己确实曾清洗过。
“啊，我到底是……算了，我们走，小猫。”
“喵~”
谨慎地绕过人偶，继续沿着道路前进。幽深的小路，看似笔直，不知通向何处。总觉得，每走出一步，都会离自己熟识的那个世界遥远一分。
思考是多余的，担心是无用的，重要的是尽早走出这个鬼地方。
两侧盛开着的鲜花像是在嘲笑她，时不时地投来阵阵清香。
四
“爸爸……妈妈……”
（离家好远……好可怕、好诡异、好黑暗、好阴冷……离城镇还有多远……我要回家，回到那个温馨的地方……至少……不要再出现诡异的东西了！摆脱了！）
*啪嗒~*
脚步声，但不是埃斯特尔的。
（有谁在！？）
她连忙停下脚步，审慎地观察周遭的环境。一眼看去，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物，但对方有可能躲在某棵树的后头。
（但是……为什么要躲呢？）
“喵？”
“嘘！别出声！”
左边——没有。
右边——也没有。
前面——没有。
后面——还是没有。
（到底在哪？）
哪里都没有。虽然失望，但也多了几分安心……然而，当她的视线再次落于前方的时候，道路的右侧却突然出现了一具可疑的黑影！那黑影呈现出男性青年的轮廓，倚靠着旁边的树木，双手交叉在胸前，似乎正看向这边。
“什么人！”
埃斯特尔将剪刀对准人影，气势汹汹地威胁着。
（我在做什么？他明明什么也没做，而我却……）
“说话啊！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！？你为什么不说话？你为什么能这样镇定啊！？”
“……”
人影始终一言不发。
（怎么回事？那家伙好古怪……诶？那是……花？他的小腿后面有一朵荧光的花朵……）
尽管被人影挡在身后，那荧光的花朵却仍清晰可见，只是黯淡几分罢了。
——那黑影是半透明的。
“哈哈…哈哈哈、哈哈哈哈哈哈……我知道的，是亚尔的亡灵吧……很可惜，你吓不到我了！因为我早就知道了！哈哈哈哈……”
傻笑了好一会，突然，埃斯特尔持着剪刀笔直地冲向黑影。
“我已经受够你们了啊！！！！！”
她想要抓住黑影的衣领。
——理所当然地失败了。她的手穿过了黑影，像是穿透一层水帘。
她挥舞起剪刀，毫不留情地刺入了黑影的胸膛。
——也没有任何实感，但埃斯特尔仍旧不停地用剪刀刺向他。
“死！！死！！死！！！给我去死！！！！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……”
她机械地刺着、咒骂着，像是瓢泼大雨中河边的水车一样……可无论她怎么刺、怎么咒骂，那黑影始终一动不动、一言不发，反倒是身后的树木被她刺得伤痕累累。
“呼~呼……”
埃斯特尔杵着膝盖大口地喘着粗气，而那黑影依旧站在那里，但动作却改变了，双手插在口袋里。像是在嘲笑她：“歇歇吧，你不累吗？”但埃斯特尔可思考不了那么多。
“知道……我的厉害了吧！识相的话……就给我消失！我只想回家，否则的话……把你扎成针垫！”
“……”
人影如初般沉默着……但片刻后，像是回应她的警告一般，它变得愈发透明，身后的花朵也愈发清晰。不一会的功夫，它便完全消失了。
五
“消失了？他死了？”
难以置信，但他确实不见了。
“是被我的威胁吓跑了吗？”
更加难以置信。
保险起见，埃斯特尔又在那处空气中摸索了一番。当然，即便黑影还在那里，她也碰不到。
“真的不在了吗？哈哈…搞什么嘛……吓了我一跳……结果没什么嘛……瞧？什么都不剩了~”
不知她在和谁说话，又不像是自言自语，周围明明只有小猫而已。
说罢，她游离的目光停留在那朵花上——从未和她们如此接近过。
“明明不想靠近的。”
凄美的植物有着细条状的花瓣与花蕊，五朵、五瓣、六蕊，晶莹剔透的花瓣沾染着几滴露珠，散发着淡淡的辉光，给人一种冰冰凉的感觉，就像她们与生俱来的清香一样。
埃斯特尔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这株植物，不知不觉中俯下了身子，欣赏它的姿色，嗅着它的芬芳。陶醉着，几乎忘却身在何处。
“……在说什么？可以让我摸一摸？”
谁在说话？明明没听见任何声音……简直像梦境一般不可理喻。
埃斯特尔伸出右手，缓缓地接近荧光的花瓣……冰凉的触感，被香味浸染的露珠沾染到指尖。
*扑通！*
突然，一阵胸口的悸动令埃斯特尔顿时清醒过来。
（诶？我这是怎么了！？）
与此同时，一阵寒气从心海的深渊浮起，像是整个灵魂突然掉进了冰窟窿。而现实也变得迷离起来……刹那间，一股半透明的蓝色雾气从花芯处冒了出来，漫过埃斯特尔的手，直直地扑向她的脸庞。
她被吓得差点仰倒过去，双手撑在地上，目瞪口呆地欣赏着眼前的景色。
这不是活人应当看到的景象，也不是自然界应当发生的现象。
——黑暗与荧光的夹缝中，阴森的气息与纯粹的自然扭曲地交织在一起。荧光的雾气在空气中汇聚交错，糅合出少女一般的瑰丽姿态。
——那是由蓝色辉光所构成的倩影，妖异的光芒在黑暗的虚空中展现出曼妙的身姿。虽无容貌，但及腰的长发、纤细的身体以及吊带长裙的轮廓都清晰可辨。长裙的尾部渐渐地浸润到黑暗中，仿佛自虚无中诞生，跨越了“有”和“无”以及“现实”与“幻境”之间原本泾渭分明的界限。
倩影在埃斯特尔的眼前，对视着、俯视着，间或释放出的冰冷香气令人脊背发凉。
埃斯特尔连忙将剪刀对准那不祥的东西。
“你又是谁！？从我的眼睛里滚开！”
然而，她的警告没有任何效果，倩影裹携着浓郁的清香，将纤手伸向了她，抚摸着她的脸颊。
“…呀…啊？！”
冰凉的触感，仿佛被尸体抚摸。
不敢动、不敢说话、甚至不敢呼吸，只能像被捏住后颈的小猫一样任其摆布……过了好一会，埃斯特尔终于回过神来。
“……啊！不对！”
她果断地挥舞起剪刀，刺向不祥的影子。尖锐的锋芒利落地贯穿了倩影的身体，在蓝白色的荧光中撕扯开一道可怖的裂缝，像是划破被风吹起的窗帘……尽管如此，倩影的双手却依旧不停地抚摸着埃斯特尔的面庞。
“…噫！”
埃斯特尔粗暴地拨开冰冷的纤手，慌张地向后退却。
而蓝白色的倩影也伴随着她的动作飘来，掠过她的头顶。若有似无的长裙拂过，留下令人窒息的清香。
埃斯特尔慌张地转过身子，朝着倩影望去……它正优雅地抚摸着小猫，身上还带着刚刚被划开的巨大“伤口”。
“小猫！”
小猫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，一双可爱的眼睛张得像圆盘一样。
“喵~”
懵懂的叫声，好像什么也没察觉到。
（怎么回事？它察觉不到危险！）
情急之下，埃斯特尔将剪刀指向那诡异的影子。
“从它身边滚开！立刻！马上！滚开！”
但倩影毫不理会，仍在那里温柔地呵护着小猫。
“滚开啊！！！！”
“喵！？”
小猫倒是被吓了一跳，可能是以为埃斯特尔在凶它吧。
见倩影没多少反应，埃斯特尔鼓起勇气，屏住呼吸，一点一点地走近，缓慢而谨慎。
一点一点……
一点一点……
一点一点……
然后果断地将小猫搂进怀里，迅速转过身子准备逃跑……但就在此时，冰冷的纤手从身后搂住了她的脖子。
时间仿佛静止了。
无貌的脸庞探过埃斯特尔的肩头，对她耳语。
『你终于肯过来了~』
那是少女特有的银铃般的嗓音，却冰冷无比，毫无生气与人性。
留下这句话后，倩影身上的裂痕开始扩大，逐渐吞噬了整个身形，消弥在了空气中。
“……啊？又消失了？”
（和那人影一样……）
“究竟怎么搞的？”
然而，还没等她松一口气，视野内的景色再次发生了异变——几乎每一棵妖异的花朵中都冒出了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身影！一个、两个、三个……数不尽的影子，散发着凄美的辉光，从森林的各个角落里冒了出来！
“呃…啊？”
景象过于奇异，夺走了她的呼吸和语言。她默默地站在原地，呆呆地观赏着。
“究、究竟……怎么了？是我的错！？”
倩影们纷纷朝着埃斯特尔飞来。
“不要！……滚开！呃……”
还能做什么呢？跑起来啊，狂奔啊！就像一开始那样！最有效的老办法！
什么都不顾上了，她抱着小猫疯狂地逃跑，连跑向哪里都不知道。
///End///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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